小酒馆前的香樟树

这大概是一年中天气最反复的几天，树和树叶静止了，深沉幽暗的湖面毫无波澜。湖旁边的小酒馆，夕阳下的椅子是热的，水磨石的地面是烫的，空气是暖暖的，连刚端上来的扎啤放不了几息，就变得不再冰凉可口。

我是被强子硬拉过来的，说是要陪他喝几杯，他说他找不到其他可以诉说的人了。我问他，你遇到啥问题了，他不说，只是告诉我小酒馆几点钟的场子。

我已经连续宿醉两个晚上，确认不能继续再喝了。可是强子的几次三番的电话，让我不得不收了拒绝的心，只能在得到他不劝我喝酒的保证后，准点到达。

小酒馆位置得天独厚，得益于政府的生态文明城市创建，老板很合理地把酒馆前面的露天场地用起来了，在渐有亭亭如盖之势的香樟树下支起来几张桌子。往常过了六点，就已经宾朋满座了，悠悠南风从湖对面吹来，吹歪了一池的莲叶，随风而来悠悠的清香放松了一天工作紧绷的心。

“你喝慢点儿吧！这一个菜都没上，一扎啤酒都见底了。”

我小声地劝着强子，这么喝下去，人还能要么？强子看着远方的湖面，我却看不到他眼睛里的光芒。

“你说，是不是女的狠起心来，比男的还要绝情？明明大学辅修的女性心理学说女生是感性动物”。他深深地抿了一口啤酒，继续说，“她都比我还冷静，还果断。我实在是想不通，真的，一点儿也想不通，但凡是能想通的话，自己也不会这么痛苦了。”

“你知道她生日要到了么？”

我知道个屁啊，心里想，你又没告诉我是谁，我怎么知道。况且即使我知道那个女人是谁，我也不应该知道她的生日啊。

“生日到就到了呗，每个人每年都过生日呢，我每年都没想着给自己过啥子生日。每天开心，好过每天不开心只有生日那天开心，不是么？”

“你不懂，你就是个木头。我和她已经断断续续八年了，八年啊，人生能有几个八年？你不会不知道的。除了一开始几年过得快乐一点，疫情前后四五年，我已经麻木不仁了。”

我斜了他一眼，“你都麻木不仁了，断了就断了，不就没事了，你现在又发的哪门子疯？热死人的天喊我出来喝酒。”

“不行，越临近她的生日，我脑子里装着的小人就不停地在说话在说话，只要我静下来，那个小人就说个不停。”

他继续红着眼睛，盯着桌子上的空啤酒杯说，“前一段时间，我问她，你空闲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，会不会想见我？你猜她怎么回我的？她说她天天连门都不想出，只想睡大觉发呆和照顾那只一年零四个月的英短。我当时就满心的冰凉，这已经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，她并不想我，也并不想见我。那我算啥？”

“老板，再来一扎”，我继续小口抿着还剩大半杯的扎啤，“你去问她啊，你问她你到底算啥，不就行了，磨磨唧唧。”

“我是想问她，可是我问不出口啊，她都明摆着的意思，我还要怎么问呢？只差没有亲口得到她的答案而已。实际上，我在QQ上早发了只对她公开的说说。然后四个月了，阅读次数还是0。”，他猛地灌了半杯扎啤，打着饱嗝，“哈哈哈哈，我以为她会关心和在乎我，看一眼说说，至少在这四个月里。你说，我还算啥？”

“她这几年来难道没找你说话？”

“有吧，有时候早上发两条，有时候中午，有时候下午，有时候夜里蹦出来几条。不确定时间，但是条数可以确定，每天一双手用不完，并且是发完就不管的那种，总是以她开始以我结束的片段。”

“人家像你那么闲？没事干尽上班摸鱼扣手机？你不能认为你有时间发信息的时候，人家就一定有时间回你啊。你要换一个角度想，人家不还是偶尔一天两天发几条信息给你么？她怎么不发给别人？发给你，是吧？”

他愤怒地看着我，“我要她告诉我今天天热干什么？我要她告诉我菜市场的苹果降价干什么？我要她告诉我今晚的星星有几颗？我还不如刷微博看B站瞪天花板，我要这些有什么用？”

我是想告诉他，人家摆明不要了你啊，可是此时此刻的我能说么？

“你消消气，消消气，再喝一小口，哎哎，别喝完了啊……”

“可我不明白，既然不想我，也不想见我，发那些无关痛痒的信息给我干什么？并且是发完就扔下手机不管我是不是回复的那种，有什么意思呢？这一年多来，我几乎从来没有再主动发信息给她了，虽然她的每一条信息我都会秒回复，难道她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么？”

“你老板就应该安排巨多的事情给你干，然后让你忙得没时间碰手机，没时间和人家说话。”

“我是想这样啊，可是躺着的时候咋办？”

我的啤酒也快要见底了。不喝不行啊，啤酒和气温的双向加持下，头发和毛孔都流起了汗，就靠这一口啤酒里的凉气。

“我不奢求能够花前月下，你侬我侬，毕竟不完全现实。我是知道她的作息时间的，我也知道她经常大梦半天，溜猫逗狗，我也知道她偶尔散步和逛街。所以，你评评理，她是连多说几句的小心情都没有啊。还问她想我想见我？呵呵，我自己是有多么的幼稚。”

听到他的冷笑，我的后背一片冰凉，感觉气温陡然下降，一阵阴风从湖边吹来。却又不知道怎么劝他，只能告诉他，“你去上个厕所，放放水，洗个脸，我叫老板上点硬货。”

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，不管酒多了还是没喝酒，都丝毫不影响我喝一杯他喝三杯的节奏。我不知道的是，他诉完自己心中的苦，整个人会不会就好起来，不至于这么抑郁？但愿吧，天这么变化无端，人为什么要这么苦自己。

我等老板上“硬货”，我等他从厕所“王者”归来，我等风来，我等流星经过，但愿这个世界没有痛苦的人。

我知道今天是一场鏖战，我会清醒地看到日历翻过一页，我也能想到他趴在桌子上“昏”过去的下半夜。

也许吧。

我们的话题还在继续，我们的啤酒也在继续。

归来的不是王者，而是一个浪费生命浪费精力的懦夫。我可以骂他，但是只能是心底里的痛快。毕竟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，而爱上一个人就说不清楚了。

我只是觉得，他花了一晚上的时间，然后是一桌子的菜和酒钱，酒精麻醉了他的神经和肝脏，所有的短暂付出，换来的莫过于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，听一宿的唠唠叨叨，但是最终解决了什么？得到了什么？

我知道，和一个上头的人是没有什么好说的，还是继续做一个看客，听他絮絮叨叨悲凉的人生。

他用左胳膊托起了脑袋，摇摇晃晃的，似乎某一时间就会倒下去，睁着红红的眼睛。

“我现在吧，已经没有太多感觉了。不像以前，那时候吧，当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，只要是想到逐渐离去的她，心就开始痛，然后传染到眼睛，开始发酸，流眼泪。”

我大概是不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愫，只是觉得他甚是可怜。都说男子汉大丈夫，流血不流泪，男儿有泪不轻弹。也许我不是他，无法体会他心中的悲苦。也许，在我看来，只要不涉及生死，一切只是沧海桑田里的尘埃而已，只是被他放大成千斤巨石，压垮了自己。

是的，作为一个听众，听是一切的一切，也是我今天来的义务。我拯救不了他，能救他于水火中的，也只能是他自己。

他颤抖着手，端起眼前的啤酒，大口灌了一口，嘴角的泡沫在坚持了二分之五秒后，随着他的自嘲，破灭了。“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，一个男人，动不动就会哭起来？我也觉得自己很可笑，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了。可是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啊，没有一丁点办法。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渐渐地离我而去。我一想到这个，就心痛不已，眼泪就止不住。”

他突然手舞足蹈起来，阴郁的脸上充满狰狞的笑容。我很怕他从椅子上摔下来，惴惴不安却又不能过去扶着他。面对示强的他，和那一丝诡异的微笑，我很怕他会说出什么，做出什么，只能按着性子继续听他诉说。

“我现在啊，想到她，或者想到过去自己为她做的事情，或者对她说过的话，哎，你猜怎么着，一点点感觉都没有了。心痛啊，流泪啊等等，统统滚他妈的天边去了。想想自己对她说过的话，做过的事情，就感觉很可笑。”

风开始变大了，混合着他幽幽的哭泣声，如鬼魅般肆虐横行。酒馆前偌大的广场，只剩下我和强子了。我后悔没有多喊几个人来当强子的听众，这样有人陪着我，我也会心安一点。我很怕他真的成了变形金刚，变成行尸走肉，失去灵魂的僵尸，如祥林嫂般机械重复着某一些动作或者某一些话。

“我只是不服，不服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？”

“强子，不是我跟你说，也许她有说不出来的苦衷呢，只是没有跟你解释清楚而已。”

“哈哈，也许吧。我信你说的话。当初，我告诉她，我是一朵飞在空中的蒲公英，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，只能一直随风飘啊飘啊。然后她就跟我说，你落我这儿，我呵护你生根发芽长大。我当时就很激动，心想，自己是修的什么上辈子的业，这辈子还回来了，遇到了这样的好女孩。”

“我也问她，你会不会像前任一样呢？她就很生气地跟我说，她就是她，她有着自己对爱情的理解，对我的珍惜，绝对不会和别人一样。”

“我跟你说啊，我当时就很感动，也信了她说的话。并且对彼此能够走多远，充满了无限的信心。”

我望着快要见底的啤酒杯，想着是再倒一点儿还是封杯投降，桌子上的吃食已经冷得不能再冷了。

“你不知道我对她有多好，把她捧在手心里，唯她之上，为她写日记写诗，怎么浪漫怎么写。然后出书等着生日送给她，新年、情人节、生日等特殊节日，怎么浪漫怎么来，怎么用心怎么做。陪她上班、打麻将，乃至后来语音哄她睡觉，整宿整宿的啊。你能想到的事情，我都做过，你想象不到的事情，我也都做过。可是有用么？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。我能去打她一顿么？我不能，我恨不得把自己打一顿，让自己一命呜呼，睡过去就醒不来的那种，为什么自己这么没用？”

他又开始呜呜咽咽起来。我大体能够感受到他的无助和心里的苦。只是我该怎么安慰和劝他呢？我开始对强子口中的女人表示不满，倒不是因为无端陪酒陪说话的今夜。我也不清楚那个女人的心思，更不理解两个人到底何去何从。我只是讨厌这种伤害到别人的藕断丝连，如果不爱，难道不应该立即放手么？如果不爱，为什么还要不咸不淡地发信息给强子。如果不爱，为什么要开始？

我知道强子一无是处，但是一无是处的人并不是都应该受到人道毁灭。

“那年大雪，我们牵着手吃完羊汤，走到西边路的丁字路口时，她放开我的手，在雪地画了一个心形，然后留下了自己的手印，跟着叫我也把手印上去。那一刻啊，我觉得天下最浪漫的事情也不过如此。后来雪慢慢下了起来，我们头上身上都是细碎的雪花，她告诉我，‘你看，我们手牵着手，一起到白头’，我的眼睛进沙子了，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。后来，我们相互搀扶着走在寒冷但是温暖的旷野中，地很滑，我们走得很慢，走了很久，也走了很远。”

“我现在头发是白了，可是只是一个人的白头了。是不是感觉很可笑？”

夜深了，寒气来得凝重，也来得凄凉。我看着穿短袖的强子，不禁担心起来，因为我已经冷得受不了，喝了那么多啤酒的强子，自然比我更应该感觉到冷。只是此刻，他的痛压住了五感，又或者说，此时此刻，积压已久的痛觉远远超过了五感。望着满是星星的天空，我只想说，强子，别人都能够如此淡定面对，你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呢？

我接过酒馆老板递过来的中支，哆哆嗦嗦地点着了，猛吸了一口，一股暖意迅速传遍全身。是时候该走了，是时候结束今晚的强子。

路灯下，桂花树隐隐约约，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季节。一个趴在马路牙子上的强子，一个扶着路灯站着的我。

我们等了很久的出租车，直到自己冷得快要失去灵魂。出租车上，强子斜靠在座位上，依旧呢喃不止，我却听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。也许在埋怨我，埋怨我不能够为他解忧，埋怨我没有陪他喝好吃好。也许睡梦中和自己的恋人耳鬓厮磨，诉说自己的相思，诉说自己的不如意。也许，只有老天知道他在说些什么。

可是，老天又在哪儿呢？

我知道，此时此刻的强子是幸福的，因为大脑宕机了，可能连梦都没有。我也知道，过了今夜的强子，依旧难过，依旧过着失去灵魂的日子。

人生十有九八不如意，日子就在如意和不如意间悄悄地溜走了。强子已经浑浑噩噩了八年了，八年啊，人生能有几个八年呢？

是不是珍惜该珍惜的，放弃该放弃的？

这句说出来很容易的话，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呢？换做是我，也许比强子还要不堪。只能说今世的强子，遇人不淑，活该抑郁终生。

我不信命，所以没有去过九华山，没有去过普陀山，没有拜过任何山头和菩萨，也没有烧过一支香点过一根蜡烛添过一两香油。我总认为人定胜天，一切的一切还要靠自己的努力。但是，努力就有结果，努力就不后悔吗？也许正印了那句“当局称迷，傍观见审”，当处于事务发展的漩涡之中后，人的七情六欲就会被外界所迷惑，所左右，失去了分析和判断的能力，也失去了自我。

小酒馆一别之后的几个月里，我离开住了39年的小城，于不惑之年来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，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，努力听风看云晒正午的阳光。不再主动和过去的事情或者过去的人联系，同样也渐渐失去了强子的消息。

我想，这是好事，没有消息总好过有消息。毕竟我们生活在同时代的不同空间，相差千里之遥，能够通过各种渠道辗转反侧、千里传音过来有关于强子的一切，不是极好的，就是极恶的。虽然好坏各占一半，我还是宁愿什么消息都不想知道，这种近乎麻痹自己的思想虽然不可取，但是最柔软的心底总还存着那么一丝幻想，幻想强子能够好好地活着。

毕竟，能够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，真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，能够一觞一咏的人，又有几个？

我也希望小酒馆能够好好地活下来。萍水相逢，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第一次，正因为有了第一次的相遇，才会有下一次踏入的可能。我更希望小酒馆前的香樟树很多年后，干云蔽日。

也许，很多年后，强子和我，还有再见的可能。

也许，并不需要很多年，也许就是明天、下一周、下一个月，谁知道呢？

2024年10月6日